已经是第七天了。
我站在飞船的舷窗前,看着这个星球的太阳从远端的海平面上升起,光芒四射。和我记忆中的母星不同,这里的日出没有那一大片鲜艳的朝霞。太阳就像一个火球般忽地从海中蹿出,而后便一路攀升,直至挂在蔚蓝无云的天空上。
金色的阳光洒下,热量在大气中快速积累,让星球表面的温度快速升高,雾气开始升腾。没过多久,舱外温度计上的数字一口气攀升到将近三十度,迅速达到了适合出舱行动的标准。
“我准备好了,船长。”我身后的小伙子说。
日向幸雄已经穿好了舱外探索的全套装备。尽管已经探明外面的大气成分非常适合人类呼吸,他还是把厚重的氧气供应套装背在身上。这是我的命令。
他提着一整套的采样器械,正等待着我下令。这是日向一贯的风格,在飞船担任操作员的这几年里,他总是能够提前把你的计划猜个八九不离十,却又恰到好处地为你留下命令的空间。即使在飞船失事、乘员死亡大半的现在,他依然为我保留了身为船长的尊严。冲着这一点,我也要感谢他。
我望向窗外,副船长穆恩正坐在漂浮的应急仓上,一动不动,犹如一尊塑像。
三个月前,我们的远航探索船找到了这个梦幻般的蓝色行星。这颗被我们暂名为“梦幻星”的星球围绕着一个正值壮年的恒星公转,理论上可以稳定维持至少二十亿年。遥感分析显示它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盖,大气成分与母星高度近似,达到近乎完美的宜居水平,重力方面略微偏大,但也还在可以自由行动的范围内。总而言之,这是文明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大发现,堪比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。
我们兴奋地向总部发送了报告,而后便开始按照预设的规程开始近地探索,逐步逼近直到最后的着陆。一开始的调查都很顺利,作为可以适应多种地形的探索飞船,我们当然具备在水上降落的能力,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下令降下。然而就在飞船稳定落下,即将触及水面时,上一秒还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翻滚起来。一股毫无征兆的巨力掀起巨浪,朝着飞船席卷而来。
“要紧急爬升吗?”日向问道。他的双手已经握住推杆,就等我一声令下。
我看着迎面翻起的浪花,在心里计算它和飞船的距离。这些应该只是水而已,就算是星球土著的反击,对于星际飞船来说也微不足道。然而从安全角度,此时似乎又应该回避……日向扭过头看我,所有人都在看我,我脑袋忽然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,张大了嘴说不出话。
就这么空白了一秒,巨浪忽然膨胀,猛地卷起飞船,狠狠砸向水面。
一瞬间,天翻地覆。混乱中我看到穆恩冲过去启动了应急程序,封闭了所有的氧气舱,优先确保飞船的浮力。等我从混乱中稳定下来,我看见周围的显示屏上全是红色警报。这艘航行以光年计,耐受了高温、严寒和高压的飞船,竟然因为这一拍而严重受损,包括动力和导航在内的几大重要模组全部损毁,而托马斯、达利桑德罗、拉卡瓦奇和刘星四名船员更是在这一波冲击中不幸身亡。
活下来的只有我和操作员日向幸雄,以及副船长穆恩三人而已。
“幸好有你。”我对穆恩说,他冷着脸哼了一声。
侥幸捡回一命,我们却没有感到多少欣喜。一方面是因为朝夕相处的同伴之死,另一方面则是此时这无望的前景。我们还活着,只是被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了。
“还好,饮用水百分之百管够。”穆恩的话总是让人分不清是幽默还是在讽刺。
论资历,穆恩远比我这个船长更老,而且出了名的经验丰富,反应也快。当初家族选择将我“空降”到这艘探索船上当船长,有一大半就是考虑到穆恩这个优秀的副手可以弥补我的不足。此时在他的提示下,我冷静下来,终于记起在着陆之前我们已经向总部发回了报告,不出意外的话,后续的飞船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,我们只要坚持十来天就可以等到救援。
这样一想,情况倒是还不算太糟。我的心情好转了些。
飞船的食物储藏部分完好,里面七人份的应急口粮足够让三个人生存很久,要说缺乏的也就是饮用水,可就像穆恩说的,水这东西,周围要多少有多少,蒸馏一下就可以饮用。
我们用飞船上的仪器分析了周围的海水,结果让我们大吃一惊。围绕着我们的海水竟是干净到完全检测不出一点杂质的纯净水!再三确认无误后,我沮丧之余,又暗暗松了一口气。
俗话说,水至清则无鱼。对于生命来说,那些多样化的杂质是诞生的必要条件。这里的海洋是绝对纯净的水,意味着几乎不可能有生命存在。这让附加的科研价值大打折扣,可反过来说又是一件好事——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来自水底下的袭击了。
接下来这几天,只要静静等待救援船就可以了。
“看起来,这是个‘死星’。”穆恩意味深长地说,“不过是个干净的好死星。”
说这话时他正坐在舷窗边,望着窗外无垠而洁净的海面。我还没反应过来,他已经将检测完毕的水倒进自己的杯子,仰起头就是一大口。
“你在干什么!”我瞪着穆恩。日向幸雄冲过来一把抢走了他的杯子,但杯中的水已经有一大半进了他的肚子。
“当然是喝水呀。”穆恩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,“太棒了,好久没喝到这么干净的水了。”
飞船上的水循环装置非常可靠,但说到底,那些都是循环水,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的循环,那里面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点异味,更别说喝起来心里总会有些疙瘩。说实话,在水质检测报告出来时,我心里也闪过了“就直接喝这些水算了”的念头。但检测安全是一回事,实际饮用又是一回事,我们才刚到这个星球,有太多不了解的东西,不得不谨慎一点。
在我的印象中,穆恩绝不是这种莽撞的人——除非他想借题发挥。
“我可不记得有下令喝水。”我知道自己这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。
“是是是,喝水也要打报告,毕竟你才是船长嘛。”穆恩似笑非笑,“可是刚才的检测结果你也看见了,纯净无杂质,难道你有其他的意见?”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怒火:“这里的水不是不能喝,但是……”
“但是需要经过观察。”他接上了我的话,“我不就是最好的观察对象?你不喝,我喝。”
他伸手从日向手里夺过杯子。后者还在发愣,他已经仰起头,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。
“你就继续这样犹豫不决吧,船长先生!”他狠狠瞪着我,眼睛像在冒火,“瞻前顾后,犹豫不决,直到错过最佳时机,这不就是你这个船长干的事么!大家族的少爷也就这种水准!”
他话里有话,尖锐无比。我张大了嘴想反驳,却又说不出话来。
“我要是你,就多想想到时在委员会面前怎么解释这次的事故吧!”他冷笑一声,“哦,我差点忘了,就算被免职,你那高贵的家族也能把你安排到其他船上,继续当你的船长。”
“那祝下一艘船的大家好运。”
他扔下这句话,摔门而去。旁边的日向什么也没说,却偷偷看了我一眼。
我暗暗叹了一口气,心里明白穆恩这是要借这机会夺权了。现在飞船里只剩我们三个人,船长的权威早就名存实亡。谁能争取到日向的支持,谁就能占据这里的主导权。不得不承认之前的事故为我减分不少,但算上这次的发现,我仍然是功大于过,前途无量。
日向是个会权衡利弊的聪明小伙子,暂时来看,他还愿意遵循飞船上的规则。
“船长,现在要怎么做?”他向我请示。
我想了想:“按照之前的计划来,先释放探测用潜水器吧。”
我们往海里投放了一个潜艇式的自主探索器。它的动力模块在迫降时损坏,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,但灯光、拍摄和传输功能都没问题。我们给它拴上绳子,绑上重物,任它自由下沉,将拍到的东西实时传输到舱内。海出乎意料的深。它慢慢下沉,始终见不到底。出现在画面里的只有清澈透明的水,哪怕将镜头放大到极限也找不到半点浮游物的踪迹。
这可是最基础的生命啊,难道这个如此适宜生命诞生的星球上真的什么都没有?
接下去几天,我们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检查潜水器发回的画面,可那里永远是空荡荡的一片透明。日向进行了几次舱外探索,划着临时改造的小舟到更远的地方取了些海水样本,检测结果依然是奇迹般的至纯至净。
如此美好宜居的星球,却找不到半点原住民的痕迹,不管原因为何,这都是人类移民天造地设的福地。我和日向都为之振奋,逐渐从失去同伴的痛苦中走出。比起人类世界向外扩张的一大步,少数人的牺牲只能算是小小遗憾,我想,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。
在这期间,穆恩的行动却变得古怪起来。从他借喝水一事和我翻脸开始,我一直提防着他的下一步。然而出乎意料,之后几天他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。在我们探索着身下的海洋,采集水样的过程中,他坐在舷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海平面,一看就是大半天。
刚开始那两天,他虽然不说话,但还是会自己去仓库拿东西吃。只是食量明显减少。从第三天开始,他就几乎只喝水不吃东西,像是古代小说里餐风饮露的修道人。
说到喝水,他喝的当然是直接从大海里舀起的纯净水。我无法想象纯净水如何为身体提供必备的能量,事实上他也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,连坐都坐不直。这期间,有一次日向实在看不过眼,拿着食物去劝他吃饭。可穆恩却盯着他另一只手里的循环水冷哼了一声,日向当场就涨红了脸,扔下东西一言不发地回来了。
地上的那些食物,穆恩直到最后也没碰。到后来他干脆就到舱外去,坐在飞船的边上看他的海。他没有穿戴任何设备,就这样将身体赤裸裸地暴露在外,呼吸着这星球的空气,仿佛要以此来彰显他的勇敢与我们的怯懦。每次出舱行动,我总能感觉到身后投来的那一束冰冷的视线,如芒刺背。我们在舱内进食时,他就在那里像动物般俯下身子张口饮水,一脸陶醉的样子让我后背发凉。
可与此同时,看到他那副享受的样子,我仿佛感觉嘴里那属于循环水的异味更重了。也许可以喝一口试试?偷偷的,就一口?我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。
可那样的话,船长的尊严岂不是荡然无存?我心中仿如天人交战,纠结不已。
这时我听到咕咚一声,一扭头,发现日向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,脸上隐隐有些向往。
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接下去的几天。取样,检验,查看空无一物的拍摄画面,搜索附近的信号,平静的生活下暗流涌动。我和日向用飞船上的电脑模拟了几次,可始终都无法再现当时扑向飞船的那波巨浪。这个星球有两个质量远小于它的卫星,哪怕在公转周期重叠时,它们能提供的潮汐力也不足以驱动那么多的水分。当时飞船为什么会坠落,至今仍是一个谜。
就在我望着海面思索时,穆恩忽然仰起头,望向天空。
在这之前他已经维持一动不动的状态很久了,要不是偶尔低头喝水,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晒死在了外头。此时他却抬起了头,张大了嘴看着天空,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云层。
“船长,有动静了!”日向忽然大喊,声音充满惊喜。
我看向显示屏,那上面突然多了一个光点,正以飞快的速度进入大气层。
“是总部派来的飞船!”日向欢呼,“我们得救了!”
“早了点吧。”
我正在疑惑,抬头看到一个黑点突破云层后悬停在空中,那颜色让我心中一沉。
仔细看,那是一艘黑色涂装的战斗型舰船,舰首呈类似撞角的形状,看上去狰狞可怖。在星际航行中,涂装颜色和撞角都是毫无意义的,这艘船这么做,只是为了表明身份。
“是‘黑色行星’。”我感觉喉咙干涩,“他们截获了我们发出的信号。”
“黑色行星”是这一带相当有名的海盗组织。他们以心狠手辣而闻名,时不时就会打劫警备力量薄弱的物资中转站,有时也会对落单的商队下手,手下几乎不留活口。在广袤的太空中,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,浩渺星河里又有太多的地方可以作为藏身,尽管官方下大力气围剿,仍是收效甚微。
在这一带每次出任务,总部都会发布安全警示,要求我们特别提防这些海盗,然而此时我竟然和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碰面,避无可避,眼看是凶多吉少。
“看来你们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啊,哥伦布们。”
对方转眼间就黑进了我们飞船的系统,展示了碾压级的技术优势。此时从我们头顶上的扩音器里传出一个男性声音,用的是通用语:“长话短说,我是‘黑色行星’的人,你们船上有什么值钱东西吗?”
日向脸唰一下就白了,惊恐万分地看着我。对方一上来就亮明身份直入正题,这是不打算浪费时间。一旦回答无法让他满意,我们立刻就要玩完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攥紧了微微发抖的手。
“船上有这一路收集到的许多科研资料,还有一些宝贵的矿物样本。”我努力抑制声音里的波动,“如果找到合适的买家,这些东西应该能值不少钱。”
“还得找识货买家啊。”那声音冷笑几声,“我挺怕麻烦的。”
“不然的话,过几天总部的船就会到了,你直接卖给他们就好了!”日向抢上前大声说,“这次任务很重要,他们肯定会花大价钱来买这些资料的,对,就像交赎金一样……”
他的声音抖得厉害,却又显得异常兴奋,这是从刚才对方的话里听出了活命的机会。不料他才刚说到一半,却被一声冷笑打断。
“我留在这跟他们谈生意,是等着被抓还是被杀?一堆过时的资料能值几个钱啊。你们这趟考察最大的收获显然是这颗宝贝星球吧。跟它比起来,那些杂碎边角料算个屁!”
他啧啧几声。
“说起来,这个星球也真是古怪。从大气成分来看像是被碳基生命改造过,但却找不到半点生命的痕迹,连海洋都是不可思议的纯净水。这种宝贝星球光是科研价值就很高,更别说还有稍加改造就能直接移民,简直是前所未闻的大宝库。”
他一下子翻开了我们最大的底牌,随后冷笑:“说不定你们那个总部会为了保守这个商业秘密,将所有的知情人灭口,到时也不知道谁才是海盗了,哈!”
说话间,黑色飞船缓缓落下,平稳地降落在水面上。它最底下的舱门打开,活动式的舷梯从里面探出,不断伸长,直至架到了我们的飞船上。
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舷梯的另一头,等它晃晃悠悠地从阴影中走出,我们才看清那是个全副武装的机械士兵。尽管看着只有半人多高,但这种铁皮疙瘩可是有名的战争利器。
“船长,怎么办?”日向抓起了一把扳手,急得满头大汗。对方这是要灭口了,反正资料和样本都在这飞船上,他杀掉我们后再找也是一样。哪怕最后找不到,比起留下几个目击者的风险来说还是更划算。毕竟对于他们来说,这个星球值钱多了。
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在这种情况下保住性命?我拼命思考,却感觉脑子一片空白。慌乱中我看了一眼外头的穆恩,这家伙倒是沉得住气,这时候依然保持着看海的姿势一动不动,仿佛比起眼前的生死危机,这个星球更有看头。
对了,我手上还有这个星球啊!
“我能帮你瞒过总部。”我说。
机械士兵的动作停了一下。“说说看。”男子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。
“之前发给总部的信息里只提到我们发现了一个疑似宜居的星球,但还没有实地确认。在那之后我们出了事故,通信系统也随之受损,因此总部一直没有收到后续的报告。”我说,“只要通信恢复,我就可以告诉总部这里的大气里有未知的剧毒,不适合移民。”
“这种谎话迟早会被拆穿吧。”
“迟早会,但不是立即马上。”我解释道,“以总部的谨慎作风,应该会要求后续的飞船在一定距离外展开探索,确认几轮后才尝试登陆。有了这段缓冲时间里,你就可以将这个星球的信息卖给其他的探索机构。虽然同样要寻找买家,但这个要简单很多,回报也很丰厚,争取到的时间越长,越能卖个理想的价钱。”
对方沉默了一会,大概是在心里默默计算得失。这花了他一分钟不到的时间,对我们来说却是犹如好几个钟头的煎熬。我攥紧了拳头,感觉手心湿润,全是汗水。
“好,就按你说的做。”他说,“我让工程机器人过去修好你的通信系统,但别想着在通信时耍花样,我会一直盯着你的。”
旁边的日向长出了一口气。总算逃过一劫——他的表情仿佛这样说。我却忽然心生警兆。
对方还没有信任我,我也是一样。这是一场赌上生命的交易,然而此时和我打交道的不是往常那些守规矩的生意人,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,我必须时刻记住这一点。
“不,我要先上你的飞船。”
“你这是蹬鼻子上脸啊。”对方冷笑。
“必须这样,我们的交易才能成立。”
之前对方看似同意了我的交易,但其中却有一个漏洞。一旦我向总部发了信息,为他成功拖延几天时间,那一刻起我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。这种海盗船不用说肯定装备了武器,到时一发高能射线轰下来,把我们这几个知情人连同飞船消灭干净,岂不是高枕无忧。
当然,就算上了对方飞船也有被灭口的风险。到这个时候,我只能翻出最后一张底牌了。
“我相信,我对你还是有点用处的。”我搬出家族的名字,“我是唐家的人。”
对方沉默了一会。“你说的是那个‘唐家’?”
“只有一个唐家。你应该知道,唐家的人一诺千金。我可以向你承诺,会按照之前说好的进行通信,不做多余的事情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:“而且带着我,你也多了一条生财之道。相信我对于家族还是值点钱的。”
对方再次沉默,应该是正计算着预期的赎金是否配得上这当中的风险。旁边的日向到这时才如梦初醒,意识到自己刚刚逃过怎样的一劫。
他一脸哀求地看着我,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,抿着嘴不予回应。
恰好就在这时,扬声器再次响起。
“好,你给出的条件还不错,我接受。”那男人说,“你过来这边吧。至于你船上的其他人,我想我没有理由继续留着。”
“船长!”日向大惊。
“请带上他们吧,我会说服家族额外支付赎金的。”
日向喜极而泣:“船长!”
他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,然而真相却未必如他想象的美好。哪怕是为了求生,与星际海盗的交易依然是个污点,包括之前事故中的失误也是,我需要足够可靠的证人来把这些都推给那些死去的替罪羊。这一次救命之恩的人情应该足够让日向对我死心塌地,就算是难缠的穆恩也应该会知道该怎么做。而且万一状况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,多两个挡箭牌也不差。
我看了一眼舷窗外清澈的水,那仿佛是孩子般的眼睛。在如此纯净的星球上勾心斗角,真让人隐隐有些莫名其妙的罪恶感。但像此时这样快速做出决断,寻找交易中的漏洞并加以利用,进而掌握人心,控制局势,却是家族从一开始派我出门历练的目的。经由一次预料外的事故,我阴差阳错地得到锻炼。
也许在回去之后,我会因此脱胎换骨。这也算因祸得福了。
“交易成立,你们自己从舷梯走过来吧。”对方开启了外放扬声器,“喂,在外面看海的那个,你也一起过来。”
之前对话时我们差点就忘了还有这个副船长,此时望向舱外,只见穆恩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盘腿坐着,一动不动,对海盗的话置若罔闻。
这家伙脑子坏掉了,难道还打算反抗海盗?
“喂,我可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。”海盗冷笑。
我心惊肉跳,生怕他一炮把这边的飞船轰了,赶紧拉起日向就往舷梯上走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黑色飞船里。越过那个机械士兵时,我发现之前停下动作的它又开始启动了。这一次它的目标显然是穆恩,海盗决定把这人强行抓回船上。
但不管怎样,那是海盗和穆恩之间的事了。我一屁股坐到地上,大口呼吸着安全的空气。
“船长,你看!”日向指着周围。
我们此时身处飞船入口附近的交换舱内,这里有几个连通外部摄像头的显示屏,还有一个显然是黑进了我们飞船的系统,播放的赫然是水下探测器传来的画面。但现在谁也顾不上科研了。我们直接盯着那个对准穆恩的镜头,大气都不敢出一口。
机械士兵弓起身子跃下舷梯,启动推进器,贴着海面朝穆恩冲过去。十几米的距离转瞬即至,它伸出两只坚硬如铁的手臂,动作如风,朝着穆恩的肩膀直抓下去!
看这架势,别说是人体,就连岩石也得被一把捏碎。旁边的日向忍不住惊叫一声。
可就在这时,机械士兵的动作却忽然顿住。笼罩在阴影下的穆恩头也不抬,连动都没有动一下,仿佛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料。
“怎么回事?”我们听到不远处有个声音在说。下一刻,一个矮个子男人打开门冲进了交换舱。听声音这就是之前和我们对话的海盗,虽然个头不高,看上去却孔武有力。然而此时他对我们毫无兴趣,直接越过我们探头望向那个忽然失控的机器人。
“奇怪了,忽然收不到信号吗?”
他抬手在空气中调出一个像是操作面板的东西,快速在上面按了几下,尝试再次给不远处的机械士兵下达指令。然而那机器人却仍是一动不动。
“不对,不是收不到。”小个子的脸色一沉,“这是被控制住了。”
仔细看,那机械士兵并不是完全没有反应。它的手臂和下肢微微颤动,整个身体也呈现不自然的连续抖动,显然正努力想要完成动作,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牢牢锁住。
下一刻,它的身体忽然不自然地反向一扭,或大或小的足有上百条水柱从身上各处缝隙里激射而出。只见连续不断的电火花从它体内和体表炸开,一阵急促的噼啪响声过后,这台强悍的战争机器竟然就此解体,只剩下残骸慢慢沉入清澈的海水里。
“副船长还有这种手段?”日向目瞪口呆。我却感觉有些不对劲。之前从没听说穆恩还有这种像巫术的本事,而且这机器人被摧毁的方式也处处透着诡异,甚至这整个画面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。我盯着缓缓下沉的铁块,忽然意识到这个感觉的来源。
——对于金属制品来说,这沉没的速度也未免太慢了……
“好家伙,要开打是吧?”
见到这一幕,小个子怒极反笑。他再次输入指令,两台同样规格的机械士兵呼啸着从他身后打开的舱门冲出,飞向半空。这次它们还在空中就直接开火,高能光束和实体子弹密集如雨,瞬间击穿了穆恩的身体。
不管是什么人,在这种攻击之下都不可能活下来。我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,不忍看见穆恩血肉横飞的场景。可就在下一秒,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。穆恩被击中的身体竟然从里面轰然炸开,化作透明的水花,转眼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不见。要不是看到他残破的制服留在原地,我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些都是我自己的错觉。
“这怎么可能?”
那海盗远远看着穆恩消失的地方,喃喃自语。同样愣住的还有日向。他刚才下意识地向前冲出,可才刚踏上舷梯就见到穆恩化作水花的一幕,迷茫中停下了脚步。
“他变成水了?”
他回过头疑惑地看我,像在问我,可我脑子也正一片混乱。又是水?我想起刚才那个坏掉的机械士兵,为什么从它体内喷出的是水,而下沉的速度又那么慢?
就在这时,日向的表情忽然变得惊骇莫名。
“船长!”
他朝我伸手,像是想要我抓住他。可是迟了。我看到他脚下猛地滑了一下,往后一头栽倒,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掉进海里。
没有水花溅起,大海像是自动打开了,温柔地接纳了他。与此同时,另一边刚刚降落海面的机器人也开始沉进海里。它们启动推进器,以最大的功率要升空腾飞,然而从水下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了它们,把它们缓慢却坚定地拉进海里。
我惊出一身冷汗。
“升空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赶快升空啊!”我不要命地朝着海盗大吼。刚才那一瞬间我看见了,日向并不是脚下打滑,而是被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东西拉住,硬生生从舷梯上被拉进海里。
在金色的阳光下,我隐约看到了那个东西。那是一条完全透明的水柱,因为折射光波长的变化才能察觉一点点。之前和现在侵入机械士兵的也是同样的水。它们就像有生命一样,从缝隙钻进去,贯穿了机器人体内的元件,将其破坏后从内部膨胀冲出,将其四分五裂。
至于穆恩,我想到他喝下的那些水。除了第一天赌气喝的那一杯,之后的那几天,他就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驱使着去喝水。这些天里,他喝下的水的总量大概足以把他整个人从外到里替换一遍。现在想起,他后来的那些行为难道真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吗?
我们都错了,这个星球并非没有生命,只是这生命的形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。
“是水,是水啊!”我抓住海盗的肩膀,用力摇晃,“马上升空,不然就轮到我们了!”
说话间脚下的地板已经开始猛烈摇晃,我看到之前乘坐的那艘探索船正在被水淹没,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朝这边涌来,让人联想到古代那些攻向城池的士兵。见到这一幕,海盗果断放弃了还在挣扎的两个机器人,舍弃舷梯,直接关闭了舱门。
“升空!”他对着控制面板下令。
飞船推进器咆哮着向下喷出火焰,摇摇晃晃地开始升空。我感觉到连脚下的地板在疯狂颤动,似乎有一股黏腻的力量抓住飞船,这升空就像尝试从泥泞的沼泽地里拔出深陷的脚。
极度纯净的水为何会有这样的触感?我不敢细想,只顾着心惊胆战。
两股力量持续对抗了几秒,最后还是推进器稍稍占了上风。舷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化,飞船加速爬升,我扑到窗前,看见了那片愤怒的海。它卷起滔天海浪,每一波都像是有十几层楼高,层层波浪累加在一起,如叠罗汉般逐次加强,朝着我们扑来。
爬升的速度足够甩掉它吗?我紧张地回头看向海盗,发现他的额头也已经冒出汗珠。控制面板上的动力已经推到极限,这种飞船在全功率下只要十几秒就可以冲出大气层,决定我们命运的也就是这短短的十几秒钟。
就在这时,我忽然看到高处一块显示屏的画面。之前这船已经黑进了探索船的操作系统,接管了那上面所有的权限,这其中就包括前几天投入水中的探测器拍摄画面。我看了好几天白茫茫的一片,然而这时,那上面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。
那是一些看上去像是建筑的大型固体组合。纯净的水隔绝了腐蚀,完整保留了它们的形状,我甚至可以大致辨认出哪些是居住区,哪些则像是广场一类的公共区域。
探测器已经沉到多深的水底了?几千米?上万米?这些我已经不再关心。重要的是,在大海底部有一个都市,一个已经死亡,看不到任何生命气息的废墟。这个星球上曾经有过生命和文明,只是到了最后,它们被一个更加庞大的生命体吞没了,就像穆恩那样化作一滩水,融入无边无际的海洋,成为其中的一部分。
这星球上的水见过了文明的兴起,也亲手为文明送葬。它知道了什么,它又在想什么?当我们试图探索,为利益和生存的权利勾心斗角时,它是否正暗暗嘲笑着?
没人知道。
海盗船发出最后一声轰鸣,舱体剧烈震动,已经到了脱离大气层的最后阶段。只要再一步,我们就可以触摸到外部空间的边缘,那意味着暂时的安全。
“船长。”
底下传来呼唤的声音,我往下看,发现海浪化作了一个巨大的人类模样,正仰起头向上看。那是被海洋吞没的日向的脸,晶莹剔透的一张脸,在日光下变换着幻惑的色彩。
“船长。”
它以液体的摩擦发出近乎本尊的嗓音,脸上露出生硬的微笑。忽然,它抬手向上一抓!
“全速爬升!”海盗和我齐声尖叫。
推进杆压到极致,近乎全速的飞船挤出最后一点动力,向上猛蹿了一下。液体构成的巨大手臂向上挥起,却差了一点点,从飞船的下方掠过。我们的周围忽然一黑,进入了温度极低的大气层边缘。在这个高度,就算是高速流动的水也无法保持液态。我低下头,看见那个透明的巨大躯体如人类般张开双臂,像是怒吼,而后哗啦一声失去形状,化为阵雨回归入海。
从这里远远看去,海面是那么平静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可是我的船和我的所有船员都留在了那里,化为整个星球海洋的一部分。我看到它在进化。到这个时候,它已经可以变化为日向的模样,用和人一样的声音说话,像日向一样喊我。
当下一波探索者到来时,他们将会面对怎么样的一片海呢?
比起这个,也许我更该担心自己的未来。回想起穆恩化作流水溃散的那一幕,我忽然感觉一股凉意沿着脊髓蹿到头顶。与此同时,腹中仿佛开始隐隐作痛。
“妈的,真是见鬼了。”
旁边的海盗擦着脑门上的汗,碎碎念着:“老子大风大浪都过来了,差点在小星球翻船!”
他扫了我一眼,忽然紧紧盯着我,厉声问道:“喂,你没惹什么麻烦,留下啥手尾吧?”
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,可这会已经顾不上了。我的视线无法抗拒地被下方的海锁定,这几天的回忆在脑海中如走马灯闪过。从舌尖开始,那股甘甜的味道逐渐渗透出来,沿着齿间游走,那是至纯至净的水的味道,甜美得一如初饮。
它在呼唤,在渴求着什么。
下一刻,清凉的感觉涌入脑海,覆盖了全身的所有感官。
“没有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,“很干净。很好。”
本文为蝌蚪五线谱原创文章
作者:肥狐狸